孔子應該姓什麼?

2014103122:14
引用自http://big5.cri.cn/gate/big5/gb.cri.cn/9223/2006/12/01/[email protected]

    作者:蒹葭從風  

  這個問題是前幾天突然迸發出來的,當即我就問了身邊的幾個個朋友。

  第一個人答曰:孔子?不姓孔嗎?

  第二個:(不相信地)你問的是山東那個叫孔丘的人嗎?

  第三個:(試探著看我的眼睛裏有沒有開玩笑的成分)哪個孔子?腦筋急轉彎?

  第四個:(怔愣數秒)哈哈哈……

  我很沒面子地鎩羽,打算自己解決這個問題。由淺入深,就這個問題先百度了一下,誰知先一眼就看到有位好學之人比我更領先一步關心此類問題——見“百度知道”,有一個人提問:孔子的父親姓什麼——這個問題才有水準吧?因為孔子姓什麼似乎無庸置疑,倒是史料上關於孔子之父“叔梁紇”的記載出離了情理——他怎麼沒見姓孔呢?於是,我又投入到這個有趣的問題中。順便說一下,“百度知道”也是一個很有趣的東西,通過開放式答題,以擇優錄取的方式可以積分。嗯,說遠了……總之,百度知道作為一個開放性的知識共用答疑系統,雖不具權威性,但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何況往往都是臥虎藏龍在民間,總之,這個問題還是可以參考一下的,只見該問題已有“最佳答案”,上頭赫然插著小紅旗的就是,如下:

  “孔子的父親叫叔梁紇,“叔梁”是字,“孔”是他的姓,按照現代人的叫法,應該是孔紇,但史料上都習慣稱他為 “叔梁紇”。 叔梁紇曾是個將官,在當地很有些名氣,因為他立過兩次戰功。

  他的父親叔梁紇(叔梁為字,紇為名),母親叫顏徵在。叔梁紇是當時魯國有名的武士,建立過兩次戰功,曾任陬邑大夫。叔梁紇先娶妻施氏,生9女,無子。又娶妾,生一子,取名伯尼,又稱孟皮。孟皮腳有毛病,叔梁紇很不滿意,於是又娶顏徵在。當時叔梁紇已66歲,顏徵在還不到20歲。

  據考證,孔子的六代祖叫孔父嘉,是宋國的一位大夫,做過大司馬,在宮廷內亂中被殺,其子木金父為避滅頂之災逃到魯國的陬邑,從此孔氏在陬邑定居,變成了魯國人。”

  以上是該問題提問者選擇的最佳答案。反覆思考之後,我還是覺得有問題。

  實際,我們如今常常忽略一個問題:先秦的姓名結構和現在是不一樣的,甚至可以說差別還是很大——男子稱氏,女子稱姓。男子的名稱前乃氏而非姓,按照當時男子的姓名習慣,氏+字+名,或者,在不完全稱呼情況下,也有字+名的情況——比如孔子之父叔梁紇。但是,我真弄不明白,此答案的源作者如何能在因果結論之間缺失一環的情況下推出了當前的答案——因為孔子姓孔,所以孔子的父親也姓孔,只是史書上不習慣這麼叫罷了——真是讓人一頭霧水!不過,那麼一個難以自圓其說的答案,竟然已經在網上廣泛流傳了。

  根據諸多史料及證據,可以看出,先秦的男子是恥于稱姓的。首先,《通鑒 外紀》說:“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可見,姓產生於血緣系統的分門別類,是與生俱來的;而氏則更像一枚後天所獲取的標簽,並以此標記自身並相傳子孫,成為家族的符號。這一點似乎帶有原始社會男子以各種外在形式展示自己勇力之風的孑遺,不過,姓氏文化畢竟已經是那個“鬱鬱乎文哉”時代的產物了,彼時的男子,張揚更多的不再是肌肉和勇力,自然也不需要狼牙和虎皮,他們爭的是功業、榮耀等抽象的能力,所以必須以一種斯文的方式進行炫耀。因此,男子名前冠以氏是再微妙不過的發明瞭。男子名前的氏,幾乎等同於他的人品標簽了,是何等重要?若稱姓,豈不有辱自身?關於男子稱“氏”,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也有更明確的考論:“考之於《傳》,二百五十五年之間,有男子而稱姓者乎?無有也。”

  姓氏合一至早也在戰國中期以後。孔子為春秋人,本人又及其推崇周禮正統,也不是喜歡標新立異特立獨行的個性,恐怕還是老老實實遵循彼時社會的姓名規則更在情理。綜上,儘管我們早已習慣了孔丘二字,儘管我們早已習慣了當今的姓名規則,儘管如今的孔姓早已赫赫有名,但為何就可以唐突地斷定先師他就姓“孔”呢?何況,我們如今連祭孔尚且用太牢,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請聖人吃K.M.P(當前流行的三種西式快餐聯稱)呢。

  那麼,這個“孔”是否就是他的氏呢?

  首先看看男子之氏的來源。班固《白虎通 姓名》篇說:“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貴功德、賤伎力……聞其氏,即可知其德,所以勉人為善也。”在西周宗法制下,父系單世系傳襲制度被鞏固,這正是氏得以發揚的原初動力。先秦男子的氏,大致可以有以下幾個來源:

  --以封國、采邑為氏:能夠被分封以采邑,只能是卿大夫以上的男子才有的殊榮了。著名的自然是西周初年分封的一些老牌諸侯國,如:齊、魯、衛、鄭……還有,楚國的三閭大夫屈原羋姓(同楚王族),而以屈為氏,正是因為他被封在屈地。

  --以官職、爵位為氏:司馬、司徒、司空、司寇……

  --以居地為氏:如:江、郭、原、東門、……

  --以先人謚號為氏:如:莊辛,是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的後代,以其先祖楚莊王的謚號“莊”為氏;

  --以先人之字為氏:春秋時衛武公的兒子惠孫任衛國上卿,他的兒子名乙,字武仲,以祖父的字命氏。以先人別號為氏:夏、殷、唐... ...

  --以職業或技藝為氏:這些多適用於庶民百工的男子。廚房大師傅可以叫庖某(如給文惠君上過廚藝哲理課的庖丁),藝人演員則可以稱為優某(如曾諫言于楚莊王的優孟),巫師可以叫巫某(如尚書等書中出現的巫鹹),善於吹簫的可以叫簫某(如秦穆公的乘龍快婿簫史)…… 


  同時,再看看有關孔子身世的文獻記載:

  首先是比較權威的史記。《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這裡,太史公似乎很明確地指出了孔子的姓。不過,太史公所處的西漢,姓氏已早已合一,因此,關於這個小細節在這裡沒能得到清晰的反映。

  孔子家語出自孔子之手,即便在某些大事件方面有粉飾美化的痕跡,但至少在姓氏等原則問題肯定不會含糊。《孔子家語 本姓解》記載:“孔子之先,宋之後也……弗父何生宋父周,周生世子勝,勝生正考甫,考甫生孔父嘉。五世親盡,別為公族,故後以孔為氏焉。一曰孔父者生時所賜號也,是以子孫遂以氏族。孔父生子木金父,金父生睪夷,睪夷生防叔,避華氏之亂而奔魯。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雖有九女而無子。其妾生孟皮,孟皮一字伯尼,有足病。於是乃求婚于顏氏。顏氏有三女,其小曰徵在。顏父問三女曰:‘陬大夫雖父祖為士, 然其先聖王之裔。今其人身長十尺,武力絕倫,吾甚貪之。雖年長性嚴,不足為疑。三子孰能為之妻?’二女莫對,徵在進曰:‘從父所制,將何問焉?’父曰:‘即爾能矣。’遂以妻之。徵在既往廟見,以夫之年大,懼不時有男, 而私禱尼丘之山以祈焉,生孔子,故名丘字仲尼。”

  不用我贅述,在這裡已經很明確地指出了“孔”乃是氏了。可以料想,孔丘的高祖防叔逃難到魯國時已是很落魄了,無封邑,自然不能以封邑為氏,所以後人的氏就得按照另外的方式了。按照孔子家語的一種說法是,採用有名望的先祖孔父嘉(字孔父,名嘉)的字為氏,這种氏的用法是符合當時的習慣的;另一種就是說孔父在世的時候曾被賜號為孔,後世以先祖之號為氏也很講得通。總之,不管怎麼說,“孔”在最早的確只是孔子家族的氏。換句話說,就是——孔子他老人家不姓孔。

  好了,問題解決了一半。那麼他不姓孔到底姓什麼呢?家語似乎也沒有提及。一般來說,先秦時的姓名規則是“女子稱姓”,那麼姓通常從這個家族的女性血親的名稱才能看來。比如,周王室的公主們都被成為王姬,齊國的公主們通常叫做某姜,以及陳國公族的女兒們都是某媯,這麼很容易就知道了周人姬姓、齊國姜姓,以及陳國媯姓。如果能從孔丘家族的女性血親身上得到一些資訊就好了——比如孔子的姑姑、女兒、侄女之類。

  我們已經知道孔子至少有九個姑姑——其父就是因為有九個女兒和一個殘疾的兒子總是心有所憾,才不顧年邁,又與顏氏家的豆蔻少女生下了孔子。但遺憾的是,這九個女兒的以集體的名稱出現在史料上,僅此一筆;孔子也是有女兒的,《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載:“公冶長,齊人,字子長。孔子曰:‘長可妻之,雖再累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孔子將女兒嫁給了做過牢獄的學生公冶長。還是很失望,沒有提到“其子”叫什麼名字。很不幸,那時女子地位要相對低得多,在紙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是惜墨如金的。孔子有一個弟子叫做南宮括,字子容。孔子稱讚他“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然後“以其兄之子妻之”——同樣,“兄之子”的姓名資訊更少得可憐。

  有時候,我發現人很容易捨近求遠,比如我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其實,《孔子家語》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本姓解》第一句就是:“孔子之先,宋之後也,微子啟帝乙之元子,紂之庶兄……”孔子祖先若一直上溯的話,就直接上溯到殷商王族,那麼,很明顯是子姓。就是說,孔子應該姓子。這樣就很有趣了,剛才在提到孔子女兒、侄女的文獻中出現的“其子”的“子”,是否有雙重的含義呢?

  但實際上,即使在孔子同時代的典籍中都很少提及這個姓。我權且瞎猜一下:

  宋國是殷商移民。初武王克殷,封紂之子武庚于朝歌,以奉湯祀。待武王駕崩後,武庚與管蔡霍三叔作難,周公東征平亂,便封殷紂的庶兄微子于宋,將殷之子孫遷徙到宋。生於魯的孔子雖出身殷商王族之後,但他已經全盤接受了周文化,他的一生對周文化充滿熱望,不論在惶惶不可終日的週游列國之時,還是在不著而述的教育工作開展後,他用一生的理想去追尋的偶像是周之開國功臣周公旦。直到垂暮的晚年,他還曾悵然而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方將辭世的前七日,孔子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夢,還流著淚對子貢唱了一曲:“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有人說,夫子辭世前的悲歌,似乎在和他畢生的理想開了一個玩笑。這倒未必,人本來就是矛盾的載體,我倒是覺得那更是人性的閃光之處。只是不曉得,夫子他一生的熱望和理想逐漸隨著生命耗散的同時,可會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幾乎被後人淡忘的,與生俱來的姓,那是殷人的“子”姓?